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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他非常热爱生活,喜欢喝酒、健身,经常光着脚散步,没事儿就站在街头和大家聊聊哲学。也许他身上也多少有点传奇色彩,比如,他出生在贫民区,却成长为一名英勇的战士;比如他曾经是城邦万人迷的情人;再比如他曾在小河边,树影下与人们探讨美德和真理;他被一些人爱戴,却被另一些人判处死刑,饮下毒酒结束一生。
这就是苏格拉底的一生。他虽然被看作西方哲学的奠基人,却没有留下任何著作,我们始终在通过他人的描述,努力拼凑苏格拉底的一生。
曾任教于牛津和剑桥大学的知名历史学家贝塔妮·休斯重返苏格拉底的雅典,通过对当地名物、建筑遗迹、城市景观的切身观察和记录,写下《毒堇之杯:苏格拉底、希腊黄金时代与正当的生活》一书,试图为我们描绘一个真实的苏格拉底。不同于从零散语录中拼凑形象,贝妮塔用丰富的考古史料,重现了那个既群星闪耀又战争纷起的变革年代,让我们与剧作家索福克勒斯,历史学家希罗多德、修昔底德,哲学家巴门尼德、芝诺等群星在历史的尘埃中相遇。
在贝塔妮的笔下苏格拉底从散落在记载中的偶像变成了鲜活的人——他和我们一样体验着现实生活,也和我们一样有着缺点和弱点。让我们一起“居住进这片完全可辨又彻底陌生的地域,去呼吸苏格拉底呼吸过的空气,去面见民主制建立之前的民主派,和哲学这门学问诞生之前就已在思考的爱智者。”见证苏格拉底怎样出生,如何思考,又怎样死亡。而他的哲学思想,和我们每个人都息息相关。
苏格拉底在童床上哭号之时,也正是雅典重建之时,整个城市的建筑工程都在紧锣密鼓地展开。在他出生那年,雅典卫城北面的护城墙建成了,绘画柱廊(Peisianaktios,即后来的Stoa Poikile)的地基也在雅典市政广场的边缘打好了,让人印象深刻的比雷埃夫斯港口建筑群也只有20年的历史。雕塑家和石匠也将开采出的石灰石和大理石打磨成了希腊世界的各种活灵活现的人形图腾:胖胖的、真人大小的学步孩童向生育女神祈祷,长着山羊腿的潘神(Pan)得到了可以用来攀爬的偶蹄,一队队重装士兵正奔赴战场,悲哀的年轻遗孀匍匐在火葬堆上。
据我们所知,苏格拉底的父亲也是这个百废待兴的城市中的一名石匠,满身都是石灰和尘土。这是个忙碌的男人,本着当时那种“肯干”的精神养家糊口。从那时起到今天,阿洛佩克及其邻近地区都一直以大理石泥瓦匠的居住区而闻名。
这片山脚下的区域至今仍有不少泥瓦匠,他们经营着小型的家庭作坊,在这座现代城市第一公墓的大门周边展示着各自的商品。今天,他们的工作都是装饰性的,只为了安慰那些想用精雕细刻的石头来缅怀21世纪亡亲的遗属。但在公元前5世纪,石匠们就是雅典这块招牌的缔造者。
这幅画描绘了雅典卫城和战神山,作者是18-19世纪德国画家利奥·冯·克伦泽(Leo von Klenze),现藏于慕尼黑新绘画陈列馆(Neue Pinakothek)。
所以苏格拉底的父亲索福洛尼克斯肯定是炙手可热的。精美的“哀悼中的雅典娜”(Mourning Athena)浮雕完成了,雅典卫城西北坡的水钟喷泉(Klepsydra Fountain)落成了,雅典娜·普罗玛琪斯青铜像(Athena Promachos)已由艺术大师菲狄亚斯铸成了。圆顶会议厅也在雅典市政广场拔地而起,他能让人联想起英雄时代(青铜时代晚期)的那些勇士国王的坟墓,还可以一次给50名议员提供一顿大餐来补偿他们的辛劳付出。雅典的人口开始增长,到苏格拉底去世时,人口将增加4倍。人们成群结队地来到这个地区,雅典的街边满是简陋的住房。
天才们让建筑物焕发了光彩,一股创意之流在街巷间疾驰。在这个充满希望的城市里,视觉艺术家都得到了资金和精神上的支持。“弑僭主者”哈尔摩狄奥斯(Harmodios)和阿里斯托革顿(Aristogeiton)的青铜像成了雅典市政广场的永久居民,这些雕像取代了薛西斯窃取的原始雕像,可谓是古代纪念性政治艺术的最早范例。菲狄亚斯也雕刻了精美的雅典娜·莱姆尼安像(Athena Lemnia),这是他在帕特农神庙建造的那座巨大的镀金雅典娜的前身。
就造型和雕塑而言,最能打动观者的是什么呢?不就是那些在这些方面达到了极致完美的最宏伟壮丽的雕像吗?奥林匹斯山的宙斯、雅典的雅典娜……
来自北方的冒险家,来自南方、东方的工匠与雅典本土的人才也相得益彰。大画家波吕格诺图斯(Polygnotos)从萨索斯岛(Thasos)来到了这里,在绘画柱廊中幻化出了奔腾的骏马和亚马逊人,同来的还有他的一个竞争对手——萨摩斯的阿戛塔耳库斯(Agatharchos)。阿夫季拉(Abdera)的哲学家普罗泰戈拉(Prottagoras)来了;克里特岛(Crete)西北部塞多尼亚(Cydonia)的雕塑家克勒西拉斯(Kresilas)来了;色雷斯的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也来了,他想象出了一种小到不可分(a-tomos)的粒子,并名之为原子。
在2500年前就想象出了一种看不见的东西,还为其命名,这实在不可思议。德谟克利特在北方多少有点名气,但“在雅典的街道上”,他肯定会说:“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斯塔吉拉(Stageira)的亚里士多德也将旅居于此。雅典是一个不断扩大的池塘,里面挤满了大鱼南宁青年旅行社旅游门户。
智慧是最美的东西之一,美则是爱的对象;因此,爱也是一位爱智者,或者说智慧的情人,而智慧的情人是介于智者和愚者之间的……亲爱的苏格拉底,这就是爱之精神的本质。
某种意义上,《会饮篇》就是柏拉图最为紧凑的一部作品——其叙事流畅地穿梭于纸页之上,雅典这间背街的饭厅就是一家制造美好的思想、有关美的理念以及美好事物的工厂。即使是席间的沉默也闪耀着光芒。
在这场设定于2400多年前的宴席上,爱就是当晚的主题。人们至今仍将《会饮篇》视为西方文学中最伟大的讲述爱的故事之一。苏格拉底认为他只有在这世间的一个主题上堪称超群绝伦的大师,那就是爱。“我不记得我有什么时候是一个人也不爱的。”苏格拉底以一种强烈的爱欲爱着他的同胞,因为他相信他只要注视他们的眼睛,就能从中略微了解自己,他教导我们,我们只有透过与周遭世界的关系才能变得完整。苏格拉底看到了爱的巨大力量。我们也是刚刚开始解开爱这个心理上的复杂包裹。苏格拉底把我们相互间的关系当成了他毕生的事业。
苏格拉底式的爱拥有巨大的力量,它颠覆了世界。这位哲学家明白空气呼吸器,我们热爱有关爱的故事,而我们的爱往往也是一个已经上演了的爱的故事。但他从未报之以嘲笑。苏格拉底的爱是很确切的:生活的意义就是热爱生活。他是有爱欲的。他说,如果厄洛斯在生活中与你擦肩而过,你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他所认可的爱的所有方面对社会来说都是善好生活的黏合剂,因为“节庆、祭祀和舞蹈”都是受厄洛斯驱使的。更重要的是,爱是一位向导,让人对善生出热情,对堕落感到恐惧。
苏格拉底在《会饮篇》中真正温暖人心的启示是,对爱的奉献并不是一种自私的追求。爱的意义不在于满足,而在于互利共生。爱、欲望、抱负、希望、和谐和热情,不管你想怎么称呼它,如果得到了照管,如果没有任由它燃尽,那就将是一场漫长的游戏。他的爱不是昙花一现的激情。在苏格拉底看来,让生活变得可爱的不是无知,而是诚实以及一种对知识的追求。
这幅画描绘了雅典黄金时代生活着的大量剧作家、哲学家、历史学家和艺术家,以及他们创造出的文化盛景。作者是15—16世纪文艺复兴画家拉斐尔·桑西(Raffaello Santi),现藏于意大利梵蒂冈博物馆(The Vatican Museum)
对他来说,爱有一个目的。它是一种生命力,是想做某些事、想成为某种人和想思考的欲求。它能让我们感受到我们这个世界的博大,从而也使得处于这个世界中的我们变得博大。苏格拉底将这些“善的”驱动力都形容为关乎爱的事物(ta erotika)。苏格拉底认为,“凡已经有智慧的,无论人神,都不会再爱智慧了。那些无知的坏人也一样,因为没有坏人和蠢人会热爱智慧。余者是那些虽蒙受无知之苦,却尚未在其影响下变得愚昧或呆傻的人。他们能察觉到自己并不知道那些他们一无所知的事。”
苏格拉底现在已经准备好迎接死亡了。家人和朋友都获准进来,他们心烦意乱,但苏格拉底看起来却很宁静。
他抚摸着我的头,用手把我脖子后面的头发收束起来——他有摆弄我头发的习惯——又说:“斐多,明天你可能会剪掉这头可爱的头发。
苏格拉底忆起了荷马的英雄,他以史为鉴,提醒身边的人,所有的雅典人是如何在那史诗般的过往中遭到蹂躏的。他引用了荷马,他选取那些诗行是想让朋友们明白,他只是一个凡人,既非英雄,也不是脱胎于“橡树和石头”。地球——一个让人烦心而又美丽的球体,这个纯真的哲学家认为它是圆的——正在转动。太阳开始下落了,苏格拉底必须在日落时死去。
现在时辰已到。这位哲学家接过了杯子,“直视”着递给他杯子的狱卒,举止一如既往。他问狱卒是否该洒一点来祭神。就着那灰暗的毒堇汁,他做完了祈祷。
这幅画描绘了为维护雅典的法律,苏格拉底拒绝在好友的帮助下越狱,平静地饮下毒芹汁而死。作者是18世纪新古典主义画家吉恩-弗朗索瓦·皮埃尔·佩隆(Jean-Francois-Pierre Peyron),现藏于洛杉矶保罗·盖蒂博物馆(J. Paul Getty Museum)。
在这一时期,有人会在毒堇汁中加入一些草药,以使其更易入口——根据文献记载,莳萝就是其中之一。然而不论味道如何,这都是一种致命的饮料。按照原本的计划,这位哲学家服下了这剂毒药——这个城邦就喜欢这种方式。犯人自己服下致命剂量的毒药,这可以消除对国家的所有不良影响。这不是谋杀,而是国家支持的自杀。
雅典人厌恶肮脏的死亡。尸体渗出的黏稠反胃的黏液让希腊人深感困扰。这就是他们要勒死他人的原因,尽管某些品种的毒堇会让你呕出胆汁,口吐白沫,大小便失禁,但毒参并非其中之一。水毒芹会攻击中枢神经系统,而毒参则会攻击周围神经系统。如果苏格拉底服用的确实是毒参,我们就能理解他为何要感谢雅典让他“轻松”地死去了。
在苏格拉底的一生中,他目睹过不少男人、少年、妇女和儿童死于非命。当人们轻易地堕入野蛮状态,杀害同胞、邻里、家人和朋友时,他就在现场。在挚爱们的陪伴下,躺在床上,死于暮年,这大概就是他的命运。对一段完满的人生来说,这也并非一种不幸的结局。对于自己的尸身是会被埋葬还是被火化,他显然没什么兴趣。让他着迷的始终是逝去的那一刻。也许这就是他要在死前遮住脸、独自去经历这段最伟大的旅程的原因。
在柏拉图的《斐多篇》中,监狱官员似乎还向苏格拉底的同伴们说明了毒参的药效。
就这么逐渐往上摸,他让我们知道了他正在变冷变僵。然后他又摸了摸他,说毒药到达心脏时,他就会走了。这寒意现在已经蔓延到了腹股沟周围的区域……
毒参确实会先攻击四肢,它往往会破坏周围神经,这是一个巨大的单细胞,长4英尺,从脊椎一直延伸到脚趾。一旦大脑缺氧,人就会出现致命的癫痫症状。这通常会引发一阵剧烈的抽搐,但到了这个阶段,所有肌肉都已瘫痪,因而也就无法抽搐了。
此时,其他人都在赶着回家,雅典市政广场摊位上的商品被清理一空,未售出的奴隶戴着枷锁被人送回去过夜,破烂的生菜叶子和弄脏的香料被扔了一地,几个小男孩儿在尘土中疯狂地搜寻着他们丢失的东西,以免回家挨打,而苏格拉底的生命却走到了终点。
他揭开了脸上的遮盖物,说道——这就是他的临终遗言——“克力同,我们欠阿斯克勒庇俄斯一只公鸡。要还给他,别不当回事。”
这幅画以柏拉图的《斐多篇》为蓝本绘制而成。苏格拉底即将服下毒堇汁而死,却仍镇定地向他悲伤的弟子们讲述灵魂永生的道理。作者是18世纪新古典主义画家雅克—路易·大卫河北新闻,现藏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在许多神话传说中,阿斯克勒庇俄斯都能让人起死回生。也许苏格拉底对于离开尘世的纷扰也并非那么淡然。也许他还想获得一次机会,让他能在这间康复诊所里像美丽的护士一样忙碌,鼓动这个世界去更深入地认识自身,让他能确保自己深情的人生能够延续。无论苏格拉底在意识尚存的最后一刻思考着什么,他都在那儿躺着,抽搐着,肺部紧缩,内心警觉万分,同时脸上还裹着一块布。所有人的眼睛一定都注视着他,但没人能看到他的灵魂、精神从那张丑陋的、带着一丝嘲讽的和令人难忘的脸上溜走的一刻。
但在他晃动了一会儿之后,陪护者揭开了他脸上的罩布,他的眼神已经发直了。克力同看到后便阖上了他的嘴和眼。
业已死去的民主之手完成了它的任务。苏格拉底那可怕而无形的魔鬼就此被封在了他那死寂的血肉、软骨、骨头和皮肤所构成的躯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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